薄雪輕盈地覆蓋於枯黃的草葉之上。

天地一色，暖陽高懸，禿枝之間間或傳來幾聲怯怯的鳥鳴。

秦輕陌的身上裹著狐裘。玉書弄來一盆炭火，用刻花精細的銅爐裝著，銅爐外再覆著厚厚的棉布，不至於燙了手。

“公子。”玉書恭敬地遞上烘手爐。

秦輕陌本來瞇著眼睛懶洋洋地半寐半醒，聞聲瞧了一眼，便溫笑著搖了搖頭。“不必了。你用著吧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玉書一副為難的模樣，“您這身子耐不起寒。”

秦輕陌悠悠地吐出一口氣。寒風習習，於明亮的陽光中竟也不覺得刺骨。只是冰冰涼涼，叫人的內心被著風吹得漣漪拂動，清淩淩的聲響，仿佛是蘊藏著春景般的朝氣。

“我的身子由貍追的內丹將養著，已大有不同了。”

玉書怔了怔。

輕陌瞥見他臉上的猶疑之色，問道：“怎麽？”

玉書將烘手爐抱在懷裏，抿著唇轉了好幾圈的眼珠，方才緩緩地開口道：“公子，你將那玩意兒在肚子裏藏得越久，我就越發覺得您不對勁兒。”

“哦？”秦輕陌眨了眨眼睛，倒不曾料到會是這樣。

“我也不是什麽神通廣大的仙者。只是我到底是個莊稼人，土地、菜果、野獸的氣息，我再熟悉不過。我知道那位貍追公子不是人類，他身上那股奇奇怪怪的味道，我嗅得到，便只忍耐著。可是自從您接受了他的內丹，您身上的氣息是與他越來越是想象了。您說……”玉書猛地轉個身，憂心忡忡地問道，“等您病好了，會不會已經變作個如他一般的妖怪？”

秦輕陌望著他真誠地透著憂慮的眼睛，偷偷地咽下即將溢出口的笑。“這樣，倒是不無可能。”

“啊！”玉書瞬間蒼白了臉。“這……這可如何是好？若是為了就回性命而變身成了妖，那可值不出啊！”

“玉書。”輕陌輕聲問道，“你害怕貍追公子嗎？”

“不怕。”

“為什麽？”

“他不會害人。”

秦輕陌淡淡地一笑。“那麽公子我要是變作了妖，到時會來害你嗎？”

玉書吃力地思考一番。“不會。”答案倒是斬釘截鐵。

秦輕陌漾著淺笑，擡首望著一碧如洗的晴空。“身而為妖，並非是誰的過錯。若是有的選擇，怕是世間種種，皆會是另一番模樣。妖換作人，人換作仙，仙換作神。而神，又不知會變換如何了。古語有雲：人之初，性本善。其實非但是人，妖也是如此。”

玉書盯著自家公子，苦著臉抱怨道：“公子，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大明白。”

秦輕陌勾起薄唇淺笑。“本來就不是什麽大道理，用不著深究。你只消知道，我不會害你，貍追也不會害你。這世間亦有許許多多的妖，都不會害你。”

玉書半張著嘴唇怔楞半晌。“哦……”

遠處的樹梢晃蕩了幾下，峻急的寒風翩然而來，翩然而走。秦輕陌來不及裹緊頸邊的狐裘，齒間“嘶”一聲感慨，面龐上便泛出了一片小小的疙瘩。

“公子冷吧？”玉書將烘手爐從懷中掏出來，拎到自家公子面前。

“不必了。只是方才的風來的猝不及防，稍稍受了些涼，不打緊。”

而玉書身上只裹著幾層單薄的衣料，先前趕車時，雙手僵得險些拉不住轡頭。

“公子就拿著吧！”玉書急了。

正當此時，林中的樹梢由遠及近地震響起來。秦輕陌分心去看林梢，玉書執意地將烘手爐塞到他的懷裏。輕陌心不在焉地以手相推，孰料分寸拿捏不準，生生握在了滾燙的爐壁上。輕陌吃痛地驚叫一聲，玉書眼見情形不對，連忙跑向馬車去尋藥膏。心慌意亂之下卻跘在了石子上，連人帶爐地摔得滾了好幾滾。燒得通紅的木炭灑了一路。

於是在方才經過的仙者看來，便是一身戾氣的妖物施術用燒紅的炭襲擊了無辜的凡人。

仙者右手雙指合並，於唇前念下兩句簡單的咒，便將指尖直指妖物胸口。一道紅光自指尖迸出，裹著狐裘的妖物踉蹌幾步，和著鮮血吐出枚渾圓的珠子，伏在地上一動不能再動。

仙者的臉上現出訝異之色。

方才那道咒誠然是有些威力，卻也只能將妖物的妖力削弱幾分。萬萬是傷不得人的，何況是將他的內丹生生逼出呢！

仙者暗自咽了口口水，抱著東西的手臂一緊，惹得酣睡中的人不悅地皺了皺眉。小姑娘睜開眼睛，只朦朧地看清了眼前的情形，打著哈欠懶懶地說道：“那人不是妖。”

仙者愕然望向她。

“你看。”小姑娘伸手一指。仙者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，發現先前倒在炭火中的人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，望見伏在血泊中的狐裘男子，便瘋了一般地哭喊起來。

“公子！”玉書趔趄地向秦輕陌跑去。明明手上、臉上都被燙的起了燎泡，他卻渾然察覺不到疼痛。“公子！發生了什麽？怎麽會這樣？”玉書顫微微地抱起秦輕陌，先前輕陌閉在口中的鮮血便一股腦兒地噴吐了出來。玉書的面上濺滿了血，他呆滯了好一會兒，聲音古怪地嚎叫一聲，和著血的淚撲簌簌地掉下來。

站在樹枝中間的仙者身子止不住地發抖。

小姑娘伏在仙者的肩上，愜意地閉目養著神。“你看，你也有錯殺的時候吧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”仙者意欲爭辯。

“只是聞到了妖氣是吧？”小姑娘撅著嘴，笑顏燦爛，“凡是妖，便是邪惡，便是罪不容誅。你這廂認為，自然容不得別人做些解釋。”她又打了個懶洋洋的哈欠，靠在仙者的肩膀上，幾欲沈沈睡去。

雪地裏的哭聲依舊響徹雲霄。仙者定了定神，禦風落在了那對主仆的身邊。

玉書詫異地望著憑空出現的人，懷中的人動了動，虛弱地睜開了眼。“公子！”玉書歡喜地呼喚一聲，輕陌沖他淡淡地微笑，隨後轉頭望向來人，艱難地開口道：“先前……貍追說過……咳……說過人心險惡，尤其……不吝以最惡的方式來對待妖邪，我不以為然。眼下……我卻是知道了。”

仙者雙眉緊鎖，面如死灰。“對不起……”

輕陌微微一笑，煞是釋然的模樣，仔細瞧來卻有幾分譏誚。仙者別過了臉。

“我不怪你。命數這種東西……終究是改不了的。”

“公子！你別說話！他既然有辦法打傷你就肯定能把你治好！”玉書撕心裂肺地吼著，“你這個殺人犯！你要救他！你要救好他！！！”

仙者囁嚅道：“沒有辦法。”傷人容易，救人本難。何況那人本就靠著一顆內丹維續著生命。時間未至，和血而出，再無回天的可能。

輕陌舒出一口氣，臉上帶著安然的笑顏。“你是不是……覺得愧疚於我？”

仙者點了點頭。

玉書被炭火燙成了重傷。秦輕陌吩咐仙者將玉書送至附近的醫廬，將一車的銀兩都留給了他。

“我用不上了。”輕陌伏在仙者的肩頭，氣若游絲。小姑娘牽著他垂下的衣角，一雙烏黑的眼睛明亮而又冷靜地旁觀著一切。

“至於那顆珠子……和我的屍骨一起送至都邑我的家裏。告訴他們，將珠子埋在木樨樹下，連同我的屍骨一起。若是再不介意，往後便在廳堂正中懸一幅我的畫。我怕他……不確信是不是尋對了地方，不敢擅自步入人類的世界。”

背著他的仙者身子一緊。“為什麽不讓我替你送還？”

“不勞仙者費心了。我的朋友生性疏冷，不慣與生人接觸。”

仙者咬緊牙關，不發一言。

“放手吧。”

小姑娘擡起頭，望見輕陌對著她笑。他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髻，“輸給我這麽些靈力，你很難受吧？”

小姑娘垂著眸，低聲說道：“爹爹之外，你是第一個撫摸我頭發的人。”

輕陌有些愕然。小姑娘擡起臉，烏黑的眸子裏翻湧著別樣的水色。那樣的水色，他只在貍追的眼睛裏看到過。

“你……”他原想說些寬慰的話，只是背著他的仙者方才分明有一瞬的氣息紊亂，他便放下了心。

小姑娘嘆了口氣，緩緩地地松開了手中輕盈的衣料。

秦輕陌安然地闔上眼睛。

請幫我遵守諾言，無傾仙者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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